山东滕州皇城公墓乱象调查

“你想给爷奶买墓地啊，俺给你问问。”说完村民直接给其亲属打电话，“咱村又来了买墓地的，你那还有好地不，带他看看。”对方回答说：“哪有好地了，都卖了。”

“俺四叔是村里‘二把手’，叫他领你看看。”以上对话发生在山东省滕州市南沙河镇上营村皇城公墓管委会附近。

这样热情的村民在当地还有很多，他们之中有人甚至希望将自己的承包地“卖”出，价格每平方米500元至1800元不等。以一亩地667平方米计算，一亩地价格在33万元至120万元。

近日，中国新闻周刊接到线索，山东滕州皇城公墓涉嫌违法经营，规模大且持续时间长。本刊到上营村走访发现，滕州市民政局此前已对皇城公墓展开调查，但上营村的墓地生意仍在持续。

无手续非法经营

上营村位于滕州市（山东省辖县级市，由枣庄市代管）东南方向，与市政府直线距离约11公里。据山东大众网去年报道，上营村有2226人、耕地1030亩、荒山3700亩。

鲁庄王陵现状 摄/佟西中

中国新闻周刊注意到，在上营村村东有一座颇为破败的陵墓——鲁庄王陵（枣庄市重点文物）。陵墓数十米开外，亦散列着诸多现代墓地。

多位村民说，此鲁庄王是明朝第四代鲁王——皇家子嗣朱阳铸，其陵墓所在之山被称为皇城山。为做墓地生意，有村民将附近其他山也称为“皇城山”。

在上营村村东部，靠近皇城山的地方，村中道路两旁也散列着不少墓地。网约车司机小李说，上营村这段路，“晚上十点后，不送客，我都不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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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公墓管委会 摄/佟西中

皇城山山林公墓管委会（简称“皇城公墓管委会”）和滕州市皇城殡仪服务有限公司（简称“滕州皇城殡仪公司”）是皇城公墓的主要经营者。皇城公墓管委会由上营村村委会设立，负责本村集体土地上的墓地交易；滕州皇城殡仪公司承包了上营村的部分土地，开发成墓地售卖。

不过，皇城公墓管委会工作人员郑乾称：“我们才是真正的皇城公墓，其他公司都是看我们挣钱了，然后承包一块地方开发成墓地，也叫‘皇城公墓’。”村民自己开发的墓地，也自称“皇城公墓”。

滕州皇城殡仪公司一位前员工透露，该公司承包了土地后，又将其中地理位置不好的地块转让给了其他公司和个人。

多位村民提到，如今到皇城公墓买墓地的，多为外地人。在推销墓地时，销售人员多以风水为噱头。走访当日，村中停有四五辆外地牌照的车辆，村民说“都来买墓地的”。

根据国务院颁布的《殡葬管理条例》以及山东省颁布的《山东省殡葬管理规定》《山东省公墓管理办法》，城市公益性公墓主要为城镇居民提供骨灰安葬服务；农村公益性公墓由村民委员会或乡政府建立，服务范围严格限定为本村集体村民，禁止对外销售。经营性公墓主要为城镇居民提供骨灰安葬服务，市场化定价，以营利为目的，且不受地域范围限制。

根据相关规定，建立经营性公墓，至少需民政局、自然资源局、林业等部门审批，由市政府审核，用地方面则需要建设用地规划许可、土地出让审批等手续。建立农村公益性公墓，需要坚持公益性原则，不得从事营利性活动，需要提交乡级人民政府审核同意的意见、被占用土地权属证书等材料。

安葬证书封面 图/受访者提供

皇城公墓管委会、滕州皇城殡仪公司的工作人员都宣称皇城公墓“合法，有手续”。为证明其有合法手续，郑乾出示的暗红色封皮证件，上面印着“安葬证书”四个字，下面写着“滕州市民政局监制”八个字，不过，此十二字皆为繁体。

证件内部是征用墓地协议书，甲方是滕州市皇城公墓管委会，乙方是购买墓地者。其中提到，“土地所有权归甲方，乙方享有永久性专项使用权，即作为公墓地使用”。协议书盖有滕州市皇城公墓管委会公章。

滕州皇城殡仪公司客户经理白涛提供了其公司营业执照照片以及购买墓地后可获得的安葬证件。营业执照显示，该公司经营范围仅是殡仪服务，并未许可墓地交易。滕州皇城殡仪公司安葬证件封皮为绿色，封皮所印内容与前述暗红色封皮证件相同，字体也为繁体，证件内协议内容雷同。

中国新闻周刊向滕州市民政局社会事务科咨询皇城公墓是否合法，该部门一位工作人员回复称，皇城公墓“没有手续，属于非法经营”。

但是，本刊获取的一份盖有“滕州市民政局”公章的文件显示，2003年3月，滕州市民政局批复南沙河镇上营村成立皇城公墓。但文件明确提到，“公墓成立后，不得从事营利性经营活动”。

持续经营二十余年

中国新闻周刊从滕州皇城殡仪公司开发的皇城公墓新区了解到，该区墓地价格从低到高不等，最高可达30万元，墓地（墓穴连同附属建筑物）占地面积从几平方米到300平方米不等。购买者也可自建墓地，该公司员工称“想建多大都行”。

上营村一位年长的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皇城公墓墓地交易历史已有二十余年。皇城公墓管委会一位工作人员表示，皇城公墓开发于2002年，持续经营至今，“方圆八公里已埋满”。

郑乾提到，购买墓地者可购买上营村开发好的墓地，也可购买上营村的耕地，然后在耕地上建成墓地。

为证明其有能力办妥墓地交易事宜，郑乾提供了一段视频。视频显示，一位村民从其手上购得山地72平方米，土地上种植着农作物，且地块相对平坦，这块地后被用作了墓地。

一则发布在短视频平台的墓地广告显示，皇城公墓规划占地7000余亩，2013年开工建设，目前已经下葬3万户。

滕州皇城殡仪公司员工表示，皇城公墓新区占地面积大概1000亩，“那边（此前开发）大概2000亩”。白涛说：“皇城公墓规模是山东省第一。”

白涛说，公司是滕州市政府、南沙河镇政府招商引资来的企业。中国新闻周刊从滕州皇城殡仪公司前员工处获得了滕州皇城殡仪公司法定代表人陶国俊的联系方式。陶国俊表示：“2012年、2013年左右，上营村招商引资，把我们公司引到这里。当时和村里签了协议，村里有盖章证明，镇里也有盖章，滕州市民政局也有盖章，我们还报备了，做了公证，手续都留着呢。”

中国新闻周刊联系南沙河镇政府宣传科核实此说法，该科工作人员表示，“不清楚情况，我核实一下”。之后向滕州市政府办公室综合室询问此事，综合室的工作人员回复说：“具体招商企业情况，南沙河镇应该更熟悉，建议向南沙河镇政府了解相关情况。”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有当地村民也做起了墓地生意，有的村民与购买者签署协议转让承包地的经营权，购地者可将土地用作墓地；有村民则在承包地中建好墓地对外销售，并强调墓地“永久产权”，可办理合法手续。

据村民讲，所谓合法手续，是指村民通过皇城公墓管委会确认土地转卖，购地者可从该管委会获得绿色封皮的安葬证件。

郑乾声称，购买者可购建好的墓地，也可购买村集体的耕地、山地，之后再建墓地，“实质是永久租赁，这是（滕州市）民政局批准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侵占、买卖或者以其他形式非法转让土地。《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村土地承包法》规定：承包地不得买卖，未经依法批准不得将承包地用于非农建设。土地经营权流转，不得改变土地所有权的性质和土地的农业用途。

上营村附近其他村庄的村民，也有人到上营村买地做墓地生意。滕州市南侯庄村村民高某表示，她家也在上营村购买了土地作墓地，“暂时用不着，可以出售”。

调查期间仍在售卖

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信息显示，去年10月，整治殡葬领域腐败乱象专项行动动员部署会议在北京召开。

会议指出，殡葬是关系千家万户的民生问题。整治殡葬领域腐败乱象是密切党同人民群众血肉联系、推动反腐败斗争向基层延伸的必然要求。各地区和有关部门务必高度重视，各司其职、各尽其责，集中查处一批腐败案件，严厉打击其他违法犯罪，持之以恒纠歪风树新风。

今年2月，山东省民政厅召开2025年全省民政系统全面从严治党和党风廉政建设工作会议。会议要求推进殡葬等领域突出问题治理。

具体到滕州，官方资料显示，去年12月至今年2月，滕州市委第二巡察组对市自然资源局党组进行殡葬领域专项巡察。今年3月，巡察组反馈意见。

今年9月初，滕州市自然资源局发布整改进展情况通报。通报提到，市自然资源局存在“殡葬设施违法用地现象较为普遍”“‘一把手’推动殡葬工作不深不实”等问题。

滕州市民政局前述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市民政局2024年11月接到皇城公墓非法经营的线索，同年12月对皇城公墓展开调查。民政局没有行政执法权，线索转给了市综合行政执法局，市综合行政执法局将线索报给了纪委。目前正在推动专项整治活动，全市（滕州）的墓地现在停止建设和销售。

殡葬领域专项整治告知书 摄/佟西中

在皇城公墓管委会办公地约二十米处，张贴有《上营村殡葬领域专项整治有关规定告知书》。文中写道“严禁在基本农田、耕地、林地建造坟墓，严禁墓地买卖和建立家族墓地”。

然而，据了解，上营村墓地交易仍在进行。多位村民提到，墓地可以交易，手续明年再办，“过段时间就行了”。

值得一提的是，滕州当地多处公墓中，也有部分农村公益性公墓，存在跨地市销售问题。

（中国新闻周刊）